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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0章 武行者醉打孔亮錦毛虎義釋宋江(1)

水浒傳 施耐庵 5015 2024-01-31 01:07

  當時兩個鬥了十數合,那先生被武行者賣個破綻,讓那先生兩口劍斫将入來,被武行者轉過身來,看得親切,隻一戒刀,那先生的頭,滾落在一邊,屍首倒在石上。武行者大叫:“庵裡婆娘出來,我不殺你,隻問你個緣故。”隻見庵裡走出那個婦人來,倒地便拜。武行者道:“你休拜我。你且說,這裡是甚麼去處?那先生卻是你的甚麼人?”那婦人哭着道:“奴是這嶺下張太公家女兒。這庵是奴家祖上墳庵。這先生不知是那裡人,來我家裡投宿,言說善習陰陽,能識風水。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莊上,因請他來這裡墳上觀看地理,被他說誘,又留他住了幾日。那厮一日見了奴家,便不肯去了。住了三兩個月,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,卻把奴家強騙在此墳庵裡住。這個道童,也是别處擄掠來的。這嶺喚做蜈蚣嶺。這先生見這條嶺好風水,以此他便自号飛天蜈蚣王道人。”武行者道:“你還有親眷麼?”那婦人道:“親戚自有幾家,都是莊農之人,誰敢和他争論?”武行者道:“這厮有些财帛麼?”婦人道:“他也積蓄得一二百兩金銀。”武行者道:“有時,你快去收拾。我便要放火燒庵也。”那婦人問道:“師父,你要酒肉吃麼?”武行者道:“有時,将來請我。”那婦人道:“請師父進庵裡去吃。”武行者道:“怕别有人暗算我麼?”那婦人道:“奴有幾顆頭,取賺得師父?”武行者随那婦人入到庵裡,見小窗邊桌子上,擺着酒肉。武行者讨大碗,吃了一回。那婦人收拾得金銀财帛已了,武行者便就裡面放起火來。那婦人捧着一包金銀,獻與武行者,乞性命。武行者道:“我不要你的,你自将去養身。快走!快走!”那婦人拜謝了,自下嶺去。武行者把那兩個屍首,都撺在火裡燒了;插了戒刀,連夜自過嶺來,迤逦取路,望着青州地面來。

  又行了十數日,但遇村坊道店,市鎮鄉城,果然都有榜文張挂在彼處,捕獲武松。到處雖有榜文,武松已自做了行者,口路卻沒人盤诘他。時遇十一月間,天色好生嚴寒。當日武行者一路上買酒買肉吃,隻是敵不過寒威。上得一條土岡,早望見前面有一座高山,生得十分險峻。武行者下土岡子來,走得三五裡路,早見一個酒店。門前一道清溪,屋後都是颠石亂山。看那酒店時,卻是個村落小酒肆。但見:

  門迎溪澗,山映茅茨。疏籬畔梅開玉蕊,小窗前松偃蒼龍。烏皮桌椅,盡列着瓦缽磁瓯;黃土牆垣,都畫着酒仙詩客。一條青旆舞寒風,兩句詩詞招過客。端的是走骠騎聞香須住馬,使風帆知味也停舟。

  武行者過得那土岡子來,徑奔入那村酒店裡坐下,便叫道:“店主人家,先打兩角酒來。肉便買些來吃。”店主人應道:“實不瞞師父說,酒卻有些茅柴白酒,肉卻都賣沒了。”武行者道:“且把酒來擋寒。”店主人便去打兩角酒,大碗價篩來,教武行者吃,将一碟熟菜與他過口。片時間,吃盡了兩角酒,又叫再打兩角酒來,店主人又打了兩角酒,大碗篩來。武行者隻顧吃。比及過岡子時,先有三五分酒了,一發吃過這四角酒,又被朔風一吹,酒卻湧上。武松卻大呼小叫道:“主人家,你真個沒東西賣?你便自家吃的肉食,也回些與我吃了,一發還你銀子。”店主人笑道:“也不曾見這個出家人,酒和肉隻顧要吃,卻那裡去取?師父,你也隻好罷休。”武行者道:“我又不白吃你的,如何不賣與我?”店主人道:“我和你說過,隻有這些白酒,那得别的東西賣?”正在店裡論口,隻見外面走入一條大漢,引着三四個人入店裡來。武行者看那大漢時,但見:

  頂上頭巾魚尾赤,身上戰袍鴨頭綠。腳穿一對踢土靴,腰系數尺紅搭膊。面圓耳大,唇闊口方。長七尺以上身材,有二十四五年紀。相貌堂堂強壯士,未侵女色少年郎。

  那條大漢引着衆人入進店裡,主人笑容可掬迎接道:“大郎請坐。”那漢道:“我吩咐你的,安排也未?”店主人答道:“雞與肉,都已煮熟了,隻等大郎來。”那漢道:“我那青花甕酒在那裡?”店主人道:“有在這裡。”那漢引了衆人,便向武行者對席上頭坐了。那同來的三四人,卻坐在肩下。店主人卻捧出一樽青花甕酒來,開了泥頭,傾在一個大白盆裡。武行者偷眼看時,卻是一甕窨下的好酒,被風吹過酒的香味來。武行者聞了那酒香味,喉嚨癢将起來,恨不得鑽過來搶吃。隻見店主人又去廚下,把盤子托出一對熟雞、一大盤精肉來,放在那漢面前,便擺了菜蔬,用勺子舀酒去燙。武行者看了自己面前,隻是一碟兒熟菜,不由的不氣。正是眼飽肚中饑,武行者酒又發作,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,大叫道:“主人家,你來!你這厮好欺負客人!”店主人連忙來問道:“師父,休要焦躁。要酒便好說。”武行者睜着雙眼喝道:“你這厮好不曉道理!這青花甕酒和雞肉之類,如何不賣與我?我也一般還你銀子。”店主人道:“青花甕酒和雞肉,都是那大郎家裡自将來的,隻借我店裡坐地吃酒。”武行者心中要吃,那裡聽他分說,一片聲喝道:“放屁!放屁!”店主人道:“也不曾見你這個出家人,恁地蠻法!”武行者喝道:“怎地是老爺蠻法?我白吃你的?”那店主人道:“我倒不曾見出家人自稱老爺。”武行者聽了,跳起身來,叉開五指望店主人臉上隻一掌,把那店主人打個踉跄,直撞過那邊去。

  那對席的大漢,見了大怒。看那店主人時,打得半邊臉都腫了,半日掙紮不起。那大漢跳起身來,指定武松道:“你這個鳥頭陀,好不依本分!卻怎地便動手動腳!卻不道是‘出家人勿起嗔心’!”武行者道:“我自打他,幹你甚事!”那大漢怒道:“我好意勸你,你這鳥頭陀敢把言語傷我!”武行者聽得大怒,便把桌子推開,走出來喝道:“你那厮說誰!”那大漢笑道:“你這鳥頭陀,要和我厮打,正是來太歲頭上動土!”那大漢便點手叫道:“你這賊行者,出來和你說話!”武行者喝道:“你道我怕你,不敢打你!”一搶搶到門邊,那大漢便閃出門外去。武行者趕到門外,那大漢見武松長壯,那裡敢輕敵,便做個門戶等着他。武行者搶入去,接住那漢手。那大漢卻待用力跌武松,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,就手一扯,扯入懷來,隻一撥,撥将去,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,那裡做得半分手腳。那三四個村漢看了,手顫腳麻,那裡敢上前來。武行者踏住那大漢,提起拳頭來,隻打實落處。打了二三十拳,就地下提起來,望門外溪裡隻一丢。那三四個村漢叫聲苦,不知高低,都下溪裡來救起那大漢,自攙扶着投南去了。這店主人吃了這一掌,打得麻了,動彈不得,自入屋後去躲避了。

  武行者道:“好呀!你們都去了,老爺卻吃酒肉!”把個碗去白盆内舀那酒來,隻顧吃。桌子上那對雞,一盤子肉,都未曾吃動。武行者且不用箸,雙手扯來任意吃。沒半個時辰,把這酒肉和雞都吃個八分。武行者醉飽了,把直裰袖結在背上,便出店門,沿溪而走。卻被那北風卷将起來,武行者捉腳不住,一路上搶将來。離那酒店,走不得四五裡路,旁邊土牆裡,走出一隻黃狗,看着武松叫。武行者看時,一隻大黃狗趕着吠。武行者大醉,正要尋事,恨那隻狗趕着他隻管吠,便将左手鞘裡掣出一口戒刀來,大踏步趕。那隻黃狗繞着溪岸叫。武行者一刀砍将去,卻砍個空,使得力猛,頭重腳輕,翻筋鬥倒撞下溪裡去,卻起不來。冬月天道,溪水正涸,雖是隻有一二尺深淺的水,卻寒冷的當不得。爬起來,淋淋的一身水,卻見那口戒刀,浸在溪裡。武行者便低頭去撈那刀時,撲地又落下去了,隻在那溪水裡滾。

  岸上側首牆邊,轉出一夥人來,當先一個大漢,頭戴氈笠子,身穿鵝黃絲衲襖,手裡拿着一條哨棒,背後十數個人跟着,都拿木把白棍。數内一個指道:“這溪裡的賊行者,便是打了小哥哥的。如今小哥哥尋不見大哥哥,自引了二三十個莊客,徑奔酒店裡捉他去了。他卻來到這裡。”說猶未了,隻見遠遠地那個吃打的漢子,換了一身衣服,手裡提着一條樸刀,背後引着三二十個莊客,都是有名的漢子。怎見的,正是叫做:

  長王三,矮李四,急三千,慢八百,笆上糞,屎裡蛆,米中蟲,飯内屁,鳥上刺,沙小生,木伴哥,牛筋等。

  這一二十個盡是為頭的莊客,餘者皆是村中搗子,都拖槍拽棒,跟着那個大漢,吹風胡哨來尋武松。趕到牆邊見了,指着武松,對那穿鵝黃襖子的大漢道:“這個賊頭陀,正是打兄弟的。”那個大漢道:“且捉這厮,去莊裡細細拷打。”那漢喝聲:“下手!”三四十人一發上。可憐武松醉了,掙紮不得,急要爬起來,被衆人一齊下手,橫拖倒拽,捉上溪來。轉過側首牆邊一所大莊院,兩下都是高牆粉壁,垂柳喬松,圍繞着牆院。衆人把武松推搶入去,剝了衣裳,奪了戒刀、包裹、揪過來綁在大柳樹上,教取一束藤條來,細細地打那厮。

  卻才打得三五下,隻見莊裡走出一個人來問道:“你兄弟兩個,又打甚麼人?”隻見這兩個大漢叉手道:“師父聽禀:兄弟今日和鄰莊三四個相識,去前面小路店裡吃三杯酒,叵耐這個賊行者倒來尋鬧,把兄弟痛打了一頓,又将來撺在水裡,頭臉都磕破了,險些凍死,卻得相識救了回來。歸家換了衣服,帶了人,再去尋他。那厮把我酒肉都吃了,卻大醉倒在門前溪裡。因此捉拿在這裡,細細地拷打。看起這賊頭陀來,也不是出家人,臉上現刺着兩個金印,這賊卻把頭發披下來遮了,必是個避罪在逃的囚徒。問出那厮根源,解送官司理論。”這個吃打傷的大漢道:“問他做甚麼!這秃賊打得我一身傷損,不着一兩個月,将息不起。不如把這秃賊一頓打死了,一把火燒了罷,才與我消得這口恨氣。”說罷,拿起藤條,恰待又打,隻見出來的那人說道:“賢弟,且休打,待我看他一看,這人也像是一個好漢。”

  此時武行者心中已自酒醒了,理會得,隻把眼來閉了,由他打,隻不做聲。那個人先去背上看了杖瘡,便道:“作怪,這模樣想是決斷不多時的疤痕。”轉過面前看了,便将手把武松頭發揪起來,定睛看了,叫道:“這個不是我兄弟武二郎!”武行者方才閃開雙眼,看了那人道:“你不是我哥哥!”那人喝叫:“快與我解下來,這是我的兄弟。”那穿鵝黃襖子的并吃打的盡皆吃驚,連忙問道:“這個行者,如何卻是師父的兄弟?”那人便道:“他便是我時常和你們說的那景陽岡上打虎的武松。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。”那弟兄兩個聽了,慌忙解下武松來,便讨幾件幹衣服,與他穿了,便扶入草堂裡來。武松便要下拜,那個人驚喜相半,扶住武松道:“兄弟酒還未醒,且坐一坐說話。”武松見了那人,歡喜上來,酒早醒了五分。讨些湯水洗漱了,吃些醒酒之物,便來拜了那人,相叙舊話。

  那人不是别人,正是郓城縣人氏,姓宋,名江,表字公明。武行者道:“隻想哥哥在柴大官人莊上,卻如何來在這裡?兄弟莫不是和哥哥夢中相會麼?”宋江道:“我自從和你在柴大官人莊上分别之後,我卻在那裡住得半年。不知家中如何,恐父親煩惱,先發付兄弟宋清歸去。後卻收拾得家中書信說道:‘官司一事,全得朱、雷二都頭氣力,已自家中無事,隻要緝捕正身。因此已動了個海捕文書,各處追獲。’這事已自慢了。卻有這裡孔太公,屢次使人去莊上問信。後見宋清回家,說道宋江在柴大官人莊上。因此,特地使人直來柴大官人莊上,取我在這裡。此間便是白虎山。這莊便是孔太公莊上。恰才和兄弟相打的,便是孔太公小兒子。因他性急,好與人厮鬧,到處叫他做獨火星孔亮。這個穿鵝黃襖子的,便是孔太公大兒子,人都叫他做毛頭星孔明。因他兩個好習槍棒,卻是我點撥他些個,以此叫我做師父。我在此間住半年了,如今正欲要上清風寨走一遭,這兩日方欲起身。我在柴大官人莊上時,隻聽得人傳說道兄弟在景陽岡上打了大蟲;又聽知你在陽谷縣做了都頭;又聞鬥殺了西門慶。向後不知你配到何處去。兄弟如何做了行者?”

  武松答道:“小弟自從柴大官人莊上别了哥哥,去到得景陽岡上打了大蟲,送去陽谷縣,知縣就擡舉我做了都頭。後因嫂嫂不仁,與西門慶通奸,藥死了我先兄武大,被武松把兩個都殺了,自首告到本縣,轉發東平府。後得陳府尹一力救濟,斷配孟州。”至十字坡,怎生遇見張青、孫二娘;到孟州,怎地會施恩,怎地打了蔣門神,如何殺了張都監一十五口,又逃在張青家,母夜叉孫二娘教我做了頭陀行者的緣故;過蜈蚣嶺試刀,殺了王道人;至村店吃酒,醉打了孔兄。把自家的事,從頭備細告訴了宋江一遍。

  孔明、孔亮兩個聽了大驚,撲翻身便拜。武松慌忙答禮道:“卻才甚是沖撞,休怪,休怪!”孔明、孔亮道:“我弟兄兩個‘有眼不識泰山’,萬望恕罪!”武行者道:“既然二位相觑武松時,卻是與我烘焙度牒、書信,并行李衣服,不可失落了那兩口戒刀,這串數珠。”孔明道:“這個不須足下挂心,小弟已自着人收拾去了,整頓端正拜還。”武行者拜謝了。宋江請出孔太公,都相見了。孔太公置酒設席管待,不在話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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