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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4章 武松威鎮安平寨施恩義奪快活林

水浒傳 施耐庵 5873 2024-01-31 01:07

  話說當下張青對武松說道:“不是小人心歹,比及都頭去牢城營裡受若,不若就這裡把兩個公人做翻,且隻在小人家裡過幾時。若是都頭肯去落草時,小人親自送至二龍山寶珠寺,與魯智深相聚入夥如何?”武松道:“最是兄長好心,顧盼小弟。隻是一件:武松平生隻要打天下硬漢,這兩個公人,于我分上,隻是小心,一路上伏侍我來。我若害了他,天理也不容我。你若敬愛我時,便與我救起他兩個來,不可害他。”張青道:“都頭既然如此仗義,小人便救醒了。”

  當下張青叫火家便從剝人凳上攙起兩個公人來。孫二娘便調一碗解藥來,張青扯住耳朵,灌将下去。沒半個時辰,兩個公人,如夢中睡覺的一般爬将起來,看了武松說道:“我們卻如何醉在這裡?這家恁麼好酒!我們又吃不多,便恁地醉了!記着他家,回來再問他買吃。”武松笑将起來,張青、孫二娘也笑,兩個公人正不知怎地。那兩個火家,自去宰殺雞鵝,煮得熟了,整頓杯盤端正。張青教擺在後面葡萄架下,放了桌凳坐頭。張青便邀武松并兩個公人到後園内。

  武松便讓兩個公人上面坐了,張青、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,孫二娘坐在橫頭。兩個漢子輪番斟酒,來往搬擺盤馔,張青勸武松飲酒。至晚,取出那兩口戒刀來,叫武松看了。果是镔鐵打的,非一日之功。兩個又說些江湖上好漢的勾當,卻是殺人放火的事。武松又說:“山東及時雨宋公明仗義疏财,如此豪傑,如今也為事逃在柴大官人莊上。”兩個公人聽得,驚得呆了,隻是下拜。武松道:“難得你兩個送我到這裡了,終不成有害你之心?我等江湖上好漢們說話,你休要吃驚,我們并不肯害為善的人。你隻顧吃酒,明日到孟州時,自有相謝。”當晚就張青家裡歇了。

  次日,武松要行,張青那裡肯放,一連留住,管待了三日。武松因此感激張青夫妻兩個厚意。論年齡張青卻長武松五年,因此武松結拜張青為兄。武松再辭了要行,張青又置酒送路。取出行李、包裹、纏袋,交還了。又送十來兩銀子與武松,把二三兩零碎銀子,赍發兩個公人。武松就把這十兩銀子一發與了兩個公人,再帶上行枷,依舊貼了封皮。張青和孫二娘送出門前,武松作别了,自和公人投孟州來。詩曰:

  結義情如兄弟親,勸言落草尚逡巡。須知憤殺奸淫者,不作違條犯法人。

  未及晌午,早來到城裡。直至州衙,當廳投下了東平府文牒。州尹看了,收了武松,自押了回文,與兩個公人回去,不在話下。随即卻把武松帖發本處牢城營來。當日武松來到牢城營前,看見一座牌額,上書三個大字,寫着道:“安平寨”。公人帶武松到單身房裡,公人自去下文書,讨了收管,不必得說。

  武松自到單身房裡,早有十數個一般的囚徒來看武松,說道:“好漢,你新到這裡,包裹裡若有人情的書信,并使用的銀兩,取在手頭,少刻差撥到來,便可送與他。若吃殺威棒時,也打得輕。若沒人情送與他時,端的狼狽!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,特地報你知道。豈不聞‘兔死狐悲,物傷其類’?我們隻怕你初來不省得,通你得知。”武松道:“感謝你們衆位指教我。小人身邊略有些東西。若是他好問我讨時,便送些與他,若是硬問我要時,一文也沒。”衆囚徒道:“好漢,休說這話,古人道:‘不怕官,隻怕管。’‘在人矮檐下,怎敢不低頭!’隻是小心便好。”說猶未了,隻見一個道:“差撥官人來了。”衆人都自散了。

  武松解了包裹,坐在單身房裡,隻見那個人走将入來,問道:“那個是新到囚徒?”武松道:“小人便是。”差撥道:“你也是安眉帶眼的人,直須要我開口說。你是景陽岡打虎的好漢,陽谷縣做都頭,隻道你曉事,如何這等不達時務!你敢來我這裡,貓兒也不吃你打了!”武松道:“你倒來發話,指望老爺送人情與你,半文也沒。我精拳頭有一雙相送!金銀有些,留了自買酒吃,看你怎地奈何我?沒地裡倒把我發回陽谷縣去不成!”那差撥大怒去了。又有衆囚徒走攏來說道:“好漢,你和他強了,少間苦也!他如今去和管營相公說了,必然害你性命!”武松道:“不怕!随他怎麼奈何我,文來文對,武來武對!”

  正在那裡說言未了,隻見三四個人來單身房裡,叫喚新到囚人武松,武松應道:“老爺在這裡,又不走了,大呼小喝做甚麼!”那來的人把武松一帶,帶到點視廳前,那管營相公正在廳上坐。五六個軍漢押武松在當面,管營喝叫除了行枷,說道:“你那囚徒,省得太祖武德皇帝舊制:但凡初到配軍,須打一百殺威棒。那兜的,背将起來。”武松道:“都不要你衆人鬧動,要打便打,也不要兜。我若是躲閃一棒的,不是好漢,從先打過的都不算,重新再打起。我若叫一聲,也不是好男子!”兩邊看的人都笑道:“這癡漢弄死,且看他如何熬!”武松又道:“要打便打毒些,不要人情棒兒,打我不快活。”兩下衆人都笑起來。

  那軍漢拿起棍來,卻待下手,隻見管營相公身邊立着一個人:六尺以上身材,二十四五年紀,白淨面皮,三柳髭須,額頭上縛着白手帕,身上穿着一領青紗上蓋,把一條白絹搭膊絡着手。那人便去管營相公耳朵邊,略說了幾句話。隻見管營道:“新到囚徒武松,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來?”武松道:“我于路不曾害,酒也吃得,肉也吃得,飯也吃得,路也走得。”管營道:“這厮是途中得病到這裡,我看他面皮才好,且寄下他這頓殺威棒。”兩邊行杖的軍漢低低對武松道:“你快說病。這是相公将就你,你快隻推曾害便了。”武松道:“不曾害,不曾害,打了倒幹淨!我不要留這一頓寄庫棒,寄下倒是鈎腸債,幾時得了!”兩邊看的人都笑。管營也笑道:“想是這漢子多曾害熱病了,不曾得汗,故出狂言。不要聽他,且把去禁在單身房裡。”

  三四個軍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單身房裡。衆囚徒都來問道:“你莫不有甚好相識書信與管營麼?”武松道:“并不曾有。”衆囚徒道:“若沒時,寄下這頓棒,不是好意,晚間必然來結果你!”武松道:“他還是怎地來結果我?”衆囚徒道:“他到晚把兩碗幹黃倉米飯和些臭鲞魚來,與你吃了,趁飽帶你去土牢裡去,把索子捆翻着,一床幹藁薦把你卷了,塞住了你七竅,颠倒豎在壁邊。不消半個更次,便結果了你性命。這個喚做盆吊。”武松道:“再有怎地安排我?”衆人道:“再有一樣,也是把你來捆了,卻把一個布袋,盛一袋黃沙,将來壓在你身上。也不消一個更次,便是死的。這個喚土布袋。”武松又問道:“還有甚麼法度害我?”衆人道:“隻是這兩件怕人些,其餘的也不打緊。”

  衆人說猶未了,隻見一個軍人托着一個盒子入來,問道:“那個是新配來的武都頭?”武松答道:“我便是。甚麼話說?”那人答道:“管營叫送點心在這裡。”武松來看時,一大旋酒,一盤肉,一盤子面,又是一大碗汁。武松尋思道:“敢是把這些點心與我吃了,卻來對付我?我且落得吃了,卻又理會。”武松把那旋酒來一飲而盡,把肉和面都吃盡了。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。

  武松坐在房裡尋思,自己冷笑道:“看他怎地來對付我!”看看天色晚來,隻見先頭那個人又頂一個盒子入來,武松問道:“你又來怎地?”那人道:“叫送晚飯在這裡。”擺下幾盤菜蔬,又是一大旋酒,一大盤煎肉,一碗魚羹,一大碗飯。武松見了,暗暗自忖道:“吃了這頓飯食,必然來結果我。且由他,便死也做個飽鬼。落得吃了,卻再計較。”那人等武松吃了,收拾碗碟回去了。

  不多時,那個人又和一個漢子兩個來:一個提着浴桶,一個提一個大桶湯來,看着武松道:“請都頭洗浴。”武松想道:“不要等我洗浴了來下手?我也不怕他,且落得洗一洗。”那兩個漢子安排傾下湯,武松跳在浴桶裡面,洗了一回,随即送過浴裙手巾,教武松拭了,穿了衣裳。一個自把殘湯傾了,提了浴桶去。一個便把藤簟、紗帳,将來挂起。鋪了藤簟,放個涼枕,叫了安置,也回去了。

  武松把門關上,拴了,自在裡面思想道:“這個是甚麼意思?随他便了,且看如何。”放倒頭,便自睡了,一夜無事。

  天明起來,才開得房門,隻見夜來那個人,提着桶洗面湯進來,教武松洗了面,又取漱口水漱了口,又帶個篦頭待诏來,替武松篦了頭,绾個髻子,裹了巾帻。又是一個人,将個盒子入來,取出菜蔬下飯,一大碗肉湯,一大碗飯。武松想道:“由你走道兒,我且落得吃了。”武松吃罷飯,便是一盞茶。卻才茶罷,隻見送飯的那個人來請道:“這裡不好安歇,請都頭去那壁房裡安歇,搬茶搬飯卻便當。”武松道:“這番來了!我且跟他去,看如何!”一個便來收拾行李被卧,一個引着武松,離了單身房裡,來到前面一個去處。推開房門來,裡面幹幹淨淨的床帳,兩邊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。武松來到房裡看了,存想道:“我隻道送我入土牢裡去,卻如何來到這般去處?比單身房好生齊整!”

  雞鳴狗盜君休笑,曾向函關出孟嘗。今日配軍為上客,孟州赢得姓名揚。

  武松坐到日中,那個人又将一個提盒子入來,手裡提着一注子酒,将到房中,打開看時,擺下四般果子,一隻熟雞,又有許多蒸卷兒。那人便把熟雞來撕了,将注子裡好酒篩下,請都頭吃。武松心裡忖道:“畢竟是何如?”到晚又是許多下飯,又請武松洗浴了,乘涼歇息。武松自思道:“衆因徒也是這般說,我也這般想,卻是怎地這般請我?”

  到第三日,依前又是如此送飯送酒。武松那日早飯罷,行出寨裡來閑走,隻見一般的囚徒,都在那裡擔水的,劈柴的,做雜工的,卻在晴日頭裡曬着。正是五六月炎天,那裡去躲這熱。武松卻背叉着手,問道:“你們卻如何在這日頭裡做工?”衆囚徒都笑起來,回說道:“好漢,你自不知,我們撥在這裡做生活時,便是人間天上了!如何敢指望嫌熱坐地?還别有那沒人情的,将去鎖在大牢裡,求生不得生,求死不得死,大鐵鍊鎖着,也要過哩!”

  武松聽罷,去天王堂前後轉了一遭,見紙爐邊一個青石墩,有個關眼,是縛竿腳的,好塊大石。武松就石上坐了一會,便回房裡來,坐地了自存想,隻見那個人又搬酒和肉來。

  話休絮煩。武松自到那房裡,住了數日,每日好酒好食,搬來請武松吃,并不見害他的意,武松心裡正委決不下。當日晌午,那人又搬将酒食來,武松忍耐不住,按定盒子問那人道:“你是誰家伴當?怎地隻顧将酒食來請我?”那人答道:“小人前日已禀都頭說了,小人是管營相公家裡體己人。”武松道:“我且問你:每日送的酒食,正是誰教你将來請我?吃了怎地?”那人道:“是管營相公家裡的小管營教送與都頭吃。”武松道:“我是個囚徒犯罪的人,又不曾有半點好處到管營相公處,他如何送東西與我吃?”那人道:“小人如何省得?小管營吩咐道,教小人且送半年三個月卻說話。”武松道:“卻又作怪!終不成将息得我肥胖了,卻來結果我。這個鳥悶葫蘆,教我如何猜得破?這酒食不明,我如何吃得安穩?你隻說與我:你那小管營是甚麼樣人?在那裡曾和我相會?我便吃他的酒食。”那個人道:“便是前日都頭初來時,廳上立的那個白手帕包頭、絡着右手那人便是小管營。”武松道:“莫不是穿青紗上蓋立在管營相公身邊的那個人?”那人道:“正是老管營相公兒子。”武松道:“我待吃殺威棒時,敢是他說,救了我是麼?”那人道:“正是。小管營對他父親說了,因此不打都頭。”武松道:“卻又跷蹊!我自是清河縣人氏,他自是孟州人,自來素不相識,如何這般看觑我,必有個緣故。我且問你:那小管營姓甚名誰?”那人道:“姓施,名恩,使得好拳棒,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。”武松聽了,道:“想他必是個好男子,你且去請他出來,和我相見了,這酒食便可吃你的。你若不請他出來和我厮見時,我半點兒也不吃。”那人道:“小管營吩咐小人道:休要說知備細,教小人待半年三個月方才說知相見。”武松道:“休要胡說!你隻去請小管營出來,和我相會了便罷。”那人害怕,那裡肯去。武松焦躁起來,那人隻得去裡面說知。

  多時,隻見施恩從裡面跑将出來,看着武松便拜。武松慌忙答禮,說道:“小人是個治下的囚徒,自來未曾拜識尊顔。前日又蒙救了一頓大棒,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,甚是不當。又沒半點兒差遣,正是無功受祿,寝食不安。”施恩答道:“小人久聞兄長大名,如雷灌耳,隻恨雲程阻隔,不能夠相見。今日幸得兄長到此,正要拜識威顔,隻恨無物款待,因此懷羞,不敢相見。”武松問道:“卻才聽得伴當所說,且教武松過半年三個月,卻有話說。正是小管營要與小人說甚麼?”施恩道:“村仆不省得事,脫口便對兄長說知道,卻如何造次說得?”武松道:“管營恁地時,卻是秀才耍!倒教武松憋破肚皮,悶了,怎地過得?你且說正是要我怎地?”施恩道:“既是村仆說出了,小弟隻得告訴:因為兄長是個大丈夫,真男子,有件事欲要相央,除是兄長便行得。隻是兄長遠路到此,氣力有虧,未經完足。且請将息半年三五個月,待兄長氣力完足,那時卻對兄長說知備細。”武松聽了,呵呵大笑道:“管營聽禀:我去年害了三個月瘧疾,景陽岡上,酒醉裡打翻了一隻大蟲,也隻三拳兩腳,便自打死了,何況今日!”施恩道:“而今且未可說。且等兄長再将養幾時,待貴體完完備備,那時方敢告訴。”武松道:“隻是道我沒氣力了。既是如此說時,我昨日看見天王堂前那個石墩,約有多少斤重?”施恩道:“敢怕有四五百斤重。”武松道:“我且和你去看一看,武松不知拔得動也不。”施恩道:“請吃罷酒了同去。”武松道:“且去了回來吃未遲。”

  兩個來到天王堂前,衆囚徒見武松和小管營同來,都躬身唱喏。武松把石墩略搖一搖,大笑道:“小人真個嬌惰了,那裡拔得動。”施恩道:“三五百斤石頭,如何輕視得它!”武松笑道:“小管營,也信真個拿不起?你衆人且躲開,看武松拿一拿。”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脫下來,拴在腰裡,把那個石墩隻一抱,輕輕地抱将起來。雙手把石墩隻一撇,撲地打下地裡一尺來深。衆囚徒見了,盡皆駭然。武松再把右手去地裡一提,提将起來,望空隻一擲,擲起去離地一丈來高。武松雙手隻一接,接來輕輕地放在原舊安處,回過身來,看着施恩并衆囚徒,武松面上不紅,心頭不跳,口裡不喘。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:“兄長非凡人也!真天神!”衆囚徒一齊都拜道:“真神人也!”詩曰:

  神力驚人心膽寒,皆因義勇氣彌漫。掀天揭地英雄手,拔石應宜似弄丸。

  施恩便請武松到私宅堂上請坐了。武松道:“小管營今番須用說知,有甚事使令我去?”施恩道:“且請少坐,待家尊出來相見了時,卻得相煩告訴。”武松道:“你要教人幹事,不要這等兒女像,颠倒恁地,不是幹事的人了。便是一刀一割的勾當,武松也替你去幹!若是有些谄佞的,非為人也!”那施恩叉手不離方寸,才說出這件事來。有分教,武松顯出那殺人的手段,重施這打虎的威風。正是雙拳起處雲雷吼,飛腳來時風雨驚。畢竟施恩對武松說出甚事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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